方欣来
我一直认为世上的山,哪怕再不知名的山,都是一部写在民间的史书。悠长的时间里,它们抒写着各自的生命简史。比如眼前的幕阜山一千年一万年立在这里,它把自己拔得那么高,显示出卓然独立的个性,似乎在用手掌抚摸着天空。
天者,苍穹也。岳者,大山也,换句话说,即顶天立地的意思,似有舍我其谁的气概。自然,这是一种气度,也是一种胸怀。因而,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天岳山。据说江湖名城岳阳的来由也与它有关,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山脚的路将我引向山顶时,才发现它真的一点也不矮,就算用目光的长度也不能一测到底。同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的卷首语上完全可以写上高峻、静雅、幽秘、浩阔之类的形容词。甚至,用绘画的眼光来看,还能加上色彩和谐、层次分明的术语,近处的树木、石头、房子可以使用工笔,稍远一点的山峦、瀑布能运用皴法,最远处的云雾当然采用泼墨写意了,淡淡的虚虚的那种。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崖壁呢,用朱红,光泽不错的朱红。如此涂抹一番,一幅六尺整宣的山水便出来了。如果只写一角也行,那就取一棵松树、一架庙宇、一片石壁,另加一条弯着的石板路吧,也是不错的表达。
无论早晚,只要你愿意,随便往哪个方位一站,闻到的是阳光的气息,云雾的气息,湿漉漉的水分子气息,还有花草树木生长的气息,鸟儿的气息以及浓烈的庙宇气息。一路上,不少人说我们的始祖之一伏羲氏死后便葬在这里,假若他把骨殖留在这大山里,还真是一座山的幸运。而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是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葛洪,一个是李元度。葛洪是谁?我曾百度了一下他的词条,才晓得原来他是晋代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抱朴子,入道前,曾立下赫赫战功被拜为伏波将军,并赐爵关内侯。哦,抱朴,大概是抱朴藏真吧,这样的“朴”与“真”,正合了道家去伪存真的深义。但我弄不明白这么个功勋卓著、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为何一下子抛掉荣华富贵而痴迷于道教呢?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话实在太深奥了,深奥得像天书,又像天边飘动着的云朵。也许正因太过奥妙,又充满太多诱惑,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佛学上有“顿悟”和“渐悟”之说,便想,那个忙活了半辈子在红尘中泡得太久的葛洪,肯定是刹那间得了顿悟——与其浑浑噩噩活着,还不如在山川中寻求天理大道。于是,他道袍一穿,拂尘一扬,踏进了这幕阜山。青山藏大道,白云生禅心。也许,他一口气跑到我现在的位置,随便一望,就一眼,便看上了这拥有飞瀑清泉,白云绿树的地方。道家讲究的是修心、明道、得道与化道,是个由外向内的漫长修炼过程,将里内的尘埃浊气一点一点地排放干净,化为一个通体透明的自我,像大山一样的自在,一派悠然。听说他的传世经典《抱朴子》就是在这天岳山里写成的,山间风物、天地万象都成为他笔下的语言,也成为国中不可多得的百科全书。
顺着暮色找到他曾下榻的那间石屋,我看见的只有旧时的气息在悄悄流动,却没看清他一笔一画书写的样子。要说,不止我没看见,就连迷恋道教的天才诗人李白也没看见,他来到这里,盘桓了一阵后,仅留下这样一首诗:“闻说神仙晋葛洪,炼丹曾此占山峰,庭前废井今犹在,不见长松见短松。”而后,怅然离去。我也寻了好一阵,终于没发现李白说的那口废井,多少有点怅然。只是,深深感到,一代道家人物葛洪的到来,给一座民间的大山蒙上了浓厚的道的气息。于是,一来二往,便有了道教中第二十五福地洞天之说。
那么,后来的晚清奇才李元度又如何来到这里的?这个同样有着战功的读书人,尽管骨子里有着强烈的儒家道统意识,然而科场的失利,官场的失意,又让他洞穿了世事浮云,一颗心渐渐归入平静。“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大约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吧。他往庭前的松树下一站,便觉得自己成了一朵悠闲的云,那云影映入他的心里,整个身心轻松下来。因而,他在这深静的大山里以云朵为友,以日月为伴,吟哦着一串串诗句,或握紧那支羊毫在一页页老纸上写着什么。羊毫是极柔软的那种毛,却又隐含着极大的韧劲,一笔一画间,似乎把他那腔忧国忧民的心思注入了笔端,而后,沿着山川流向尘世,流向天地广宇。不经意间,又给这大山平添了一脉儒家文化。
据说,他最初把“天岳书院”建在这山里。一个人,一幢书院,无数琅琅的书声,与天地、山色应和,自是一种文化的渗入,渗入山,渗入树,渗入一个个日子和人的心魂,便人山一体。时至今日,我竖着耳朵,似乎还能听清一种书声还在岁月里回响。毋庸置疑,那是岁月的回声,山的回声,但我觉得更是一个人的回声,从骨头缝里发出的声音。
山为人之魂,人为山之骨。或许,葛洪、李白、李元度等人的到来,并没改变一座山的造型,却在改变山的走向——道儒共存的走向。儒讲入世,道尚自然。对我来说,既不想入世太深,更不想归隐山林,只想像一棵松树那样立于人间,活出自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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