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方 绘画
侯严峰
从山东到关外再赴江南,一路走来,品尝过各种各样的盘中滋味,也算是吃过“百家饭”了。虽说北菜南肴千差万别,舌尖上的触觉各有千秋,但有一种食物“南北通吃”,那就是饺子。
刚到长沙时,每逢过年,我总会询问当地人:“大年三十年夜饭,你们都吃什么主食?”得到的回答几乎千篇一律:“米饭噻!”“一年到头吃米饭,过年也不换换花样?”我实在是搞不懂米饭何以会有这么大魅力。“是的噻!”长沙人回答得总是这般执拗且干脆利落。
其实,南方人并不排斥面食,包括饺子。只不过,他们不会像北方人那样把饺子当成日常的家庭主食,觉得不过是餐桌上的一个“点缀”。有时跟几个当地朋友到餐馆小聚,餐中明明已经上了馒头、面条或是饺子,我早就吃饱了,朋友们依然会朝着服务员大呼小叫:“上饭噻!”后来才知道,人家江南人所说的“饭”专指米饭,而且痴迷到无米不成“饭”的地步,简直让我这个地道的北方人无可奈何。
时间长了,也就入乡随俗地对江南人的这些生活习性见怪不怪了。但是,日常生活中,我们家关起门来,灶台上蒸煮的,还是北方的面食——包子、饺子和馒头。因为我固执地认为,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包饺子,不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多地是为着营造一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为着展现一种和和美美的生活状态。想想看,从和面、调馅、包制到水煮,还有肉馅、鱼馅、素馅等等那些不打一丝折扣的料理,是中华食文化的寻源,是一层层心意的叠加,也是属于“家”的仪式。
所以,我以为北方人包饺子,实在是蕴含了某种可堪玩味的人文意象,有时甚至超越了用以果腹的意义;饺子馅里包裹的,也不只是肉末菜蔬,而是其中浅尝深咂的万般滋味。就像诗人对饺子的形象描绘:“俗客常笑撑船肚,知己方知腹中珍。”把对待饺子的态度提升到了“俗客”或“知己”的境地,可见饺子在诗人眼中的位置并不一般。
在食物短缺的那些日子,猪肉要凭“票”,白面要“粮本”,一年到头吃的饺子也就屈指可数,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盼着过年,盼着那顿面皮里包着肉丸的饺子。多亏母亲精打细算,平日里瓜菜半年粮,把那些“猪肉票”和“粮本”里的白面省下来。临近过年,母亲会用积攒的“票”割上几斤猪肉,打上半斤花生油,用“粮本”配给的定额买上几斤白面。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孩子们围坐在炕上,看着母亲包饺子,那一个个白生生的饺子摆放在盖帘上,孩子们就掰着指头数着,像是猫儿们盯着游动在水里的鱼。饺子下锅时,孩子们眼睛里透出的,分明是期待中杂糅着的迷惘。
电影《芳华》里有一个镜头——准确地说是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部队文工团一群少男少女听说周末食堂包饺子,几个女孩儿就在那里抱怨:“怎么,又是饺子啊!”听那口气,好像吃饺子不是改善伙食,倒像是给她们的肠胃添了堵。说实话,如果不是电影编导把故事发生地选择在西南的一座城市,不是定位于一群南方小兵,我会忍不住呵斥:“胡编乱造!”因为《芳华》表现的那个年代,我就在北方的一个海防部队,也恰好在一个军级宣传队当乐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吃上一顿不管什么馅的饺子,对于我们这群来自城市或农村的男女兵娃来说,那可是过年般让大家欢天喜地的事。
那个时候,一般连队战士每天的伙食标准只有四毛五。到了星期天,连队食堂只供应两餐,早餐隔三差五地就能包顿饺子。包饺子的食材是头天晚上分发到各班的,无非是一小块肥瘦相间的猪肉,一坨揉好了的面团,再就是葱姜大蒜和一小碗油盐酱醋。星期天一早起来,班里的战士们就开始忙活:剁肉、切菜、调馅,然后就是擀皮、包饺子。战士们来自天南海北,那饺子包得也就奇形怪状,有的包不进馅料,有的捏不牢面皮,还有的南方兵干脆把饺子揉成了“汤圆”;一般都是由班长或老兵亲手调制的饺子馅也常常乏善可陈,不是寡淡就是齁咸,不是肉发柴就是菜冒汤……饺子包好了,几个体魄强壮的战士端起盛放饺子的盖帘就往厨房奔去,为的是抢占“头锅饺子”那锅清水;手脚慢的班,待到煮饺子时,那锅水已经成了“浆汤”,下锅煮的饺子捞出来几乎成了面片。即使这样,大家也会为着吃上一顿饺子而乐上一整天。那时候,饺子里包裹的,是一群小兵苦中作乐的青春。
虽说早在部队时就学会了调馅、擀皮、包饺子,但不会和面。到济南工作后成了家,饺子常吃,但和面的事儿都是妻子包办,我也就乐得清闲。有一年冬天妻子临产入院,我想“好吃不如饺子”,就买来肉菜剁吧剁吧调成馅,又请来楼下的邻居阿姨帮忙和面,一起包了一盖帘饺子。饺子下锅煮熟后,我趁热盛到一个保温桶里,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送到医院。谁料想,打开保温桶一看,那饺子已经粘连在一起,一坨坨的;用筷子扒拉开,馅儿和面皮分离,成了一桶“菜拌面”。妻子惊诧于我能送来饺子,也就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还直夸“味道不错”。我知道,这桶不成形的“饺子”,一定可以咂摸出夫妻俩远离家乡独身在外的五味杂陈。
后来就到了哈尔滨。关外人与山东人真是“习相近”,虽然那里出产的大米很是软糯香甜,而春种秋收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一点儿也不“筋道”,可是他们更钟爱于各种面食,尤其是饺子。走在大街上,“哈尔滨饺子馆”的招幌随处可见,那饺子馅更是五花八门,什么白菜香菇肉、猪肉胡萝卜、猪肉芹菜、猪肉酸菜,更有那生煎的凤尾虾饺子,咬一口舌齿留香。许多哈尔滨人家过年,也秉承甚或“创新”了山东老家的习俗,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家家户户就忙着包饺子。饺子包好盛放在盖帘上,端到阳台,用罩子布覆盖。阳台的夜间温度直降到零下20几摄氏度,比冰柜的冷冻箱温度还低,到了第二天早上,盖帘上的饺子就成了硬邦邦的“冻饺”。这些“冻饺”被盛放到一个个面口袋里,仍旧放在阳台这个偌大天然“冰柜”里,一直可以吃到正月十五。
在哈尔滨工作生活近4年,平时除了吃食堂,就爱光顾那些大大小小的饺子馆。叫上一盘香喷喷、脆生生的酸菜饺子,一碟米醋,几个蒜瓣,就能对付一顿正餐。离开哈尔滨快20年了,我还时常留恋那里饺子的味道。好在,时下哈尔滨饺子馆开遍了大江南北,走到哪里都能够吃个痛快,但总觉得不是以前的那个口感了。的确,哈尔滨的饺子,总能让人品味出些许“闯关东”的滋味,一种念旧思亲的滋味。
走南闯北这些年,对饺子的亲近是愈来愈不由自主了。老舍曾写道,母亲总会说:“咱家饺子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咱家饺子会使咱们的胃里和心里一齐舒服呢。”是啊,不同的年代,饺子里包裹着不同的馅料,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和面调馅,包出来的饺子都毫无例外地鲜香可口。因为,饺子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充盈在心里,难以泯灭的人文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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