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瞰蘋洲书院。潘华摄
蘋洲书院。潘华摄
简介
蘋洲书院位于永州市零陵区蘋洲之上。乾隆四年(1739年),由零陵人眭文焕父子创建。光绪十三年(1886年),湘军名将王德榜、席宝田重建,周崇傅为山长。近年第三次重建。它承载着零陵历史,也是永州乃至湖南近代教育的重要见证。2013年,抢修重建后的蘋洲书院重新对外开放。
吴茂盛
古人读书是非常讲究的。净手、焚香,甚者沐浴;灵净心性、了无尘秽;然后掩卷静读。
王羲之曾书,把酒时看剑,焚香夜读书。让我眼前总浮现这样的情景:夜深如水,月上纱窗,青灯黄卷,暗香浮动,心如古井,人若渊明,快哉乐哉!
此景虽好,但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此刻,我眼前又浮现了另一个画面:小岛飘在江中,岛上有一书院。草木郁葱,夜来雨打芭蕉,一滴一声。
潇湘夜雨读书时。这画面里的书院,就是蘋洲书院。
“登白蘋兮骋望,与佳人期兮夕张。”(屈原《九歌·湘夫人》)蘋洲又名蘋岛、萍洲,坐落在永州市零陵区潇湘二水汇合处。永州多溪水河流,湖滨生长似藨草的白蘋,蘋岛也不例外,白蘋青青,芳香四溢,蘋洲因此名扬遐迩。
在蘋岛上的蘋洲书院距今不到300年的历史,为何与岳麓、石鼓、城南书院并称湖湘四大书院?不必说在湖南,就是在零陵,蘋洲书院论历史不算最悠久,论规模也并非最宏大。零陵曾有过许多书院,宋代有东丘书院,明代有宗濂书院,清代有濂溪书院、群玉书院等。然而,只有蘋洲书院独具生命力,它仿佛白蘋一样生根发芽,野蛮生长。它从创建、重建、改制再到后来的重修,不断地改革创新,不断地发展壮大;既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也是永州乃至湖南近代教育的重要见证,更是永州文化无比重要的一张名片。
它的底气在哪里?
一
公元805年寒冬的一天,柳宗元携家带口一路南下,一贬再贬,终于到达永州。这个年少成名、才华横溢的柳河东,因永贞革新失败,从礼部员外郎贬为邵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又贬为永州司马。
长安三万里,何时是归期?此刻,到达永州的柳司马望着荒芜的山川田野,又向北望了望长安,眼中荒芜,心里更是荒芜。半年后,母亲去世,又是沉重一击。
司马是哪门子官呢,在唐朝,司马是刺史手下的官,说白了就是一个毫不起眼打杂的官。一个字,闲。在这样的逆境里,在这样的折磨中,他无法自拔,但又不甘沉沦。
毕竟,他是柳河东,他还肩负着重振家族的重担,他还有梦想,他还想着有朝一日,他宏伟的施政方略会得以实现。在纠结和叹息中,在孤独与寂寞中,也只能寄情永州山水了。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消沉一段时间后,这位行吟诗人,很快融入了这片热土,他在永州大地访民间之苦,叹民生之艰,抒胸中之感。
那时,蘋洲还没有书院。传说娥皇和女英二妃为寻舜帝在此落水遇难,人们为了纪念她们,在蘋洲修建了一座庙宇,名潇湘祠,后更名为湘口馆。一天,柳河东从愚溪草堂出发,划一叶扁舟,沿潇水顺流而下登上了蘋洲。远山如黛,静水深流,见浪涛一缓一急,蜿蜒而来,奔流而去,恰似一幅梦幻般的江流远景图,柳河东不禁感慨万端文思泉涌,写下名诗《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
九疑浚倾奔,临源委萦回。
会合属空旷,泓澄停风雷。
高馆轩霞表,危楼临山隈。
兹辰始澄霁,纤云尽褰开。
天秋日正中,水碧无尘埃。
杳杳渔父吟,叫叫羁鸿哀。
境胜岂不豫,虑分固难裁。
升高欲自舒,弥使远念来。
归流驶且广,泛舟绝沿洄。
怎一个愁字了得!本想在仙境美景前得以释放愁绪,哪想到愁绪依然如江流般茫茫滔滔,千回百转。
柳河东还有一首山水诗《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零山》也是上蘋洲而作,“纠结良可解,纡郁亦已伸。高歌返故里,自罔非所欲”。诗人愁夜不眠,凌雾登石,盼望黎明,日出之后,始见禽飞鱼游,江水奔腾,潭深迂回,而江中小岛与远山呼应,此刻想起往事、故人、功业,省察心境。终于自得释然了。
永州十年,是柳宗元最困厄、最孤寂、最愤懑的十年。然而也正是这十年,真正造就了一代大家。他一生诗文浩浩577篇,最精彩的310多篇都是在永州写就。
毫无疑问,永州成就了柳宗元,柳宗元成就了永州。他真正把文化的种子种到了永州的山川河流之上,最重要的是种进了永州人的心田。
二
作为读书人的偶像,柳宗元激励了一代又一代永州学子士人。唐代湖广第一状元李郃、南宋特科状元乐雷发,来自同一个村——九嶷山下宁远县湾井镇下灌村。两宋湖南进士908人,永州地区371人,占39.6%,以县考取进士人数来排名,前三甲都被永州地区占据,祁阳进士93名位列第一,零陵进士73名第二,营道(今道县)进士63名第三,甚至创造过一届考取10名进士的科举奇迹。
作为柳宗元登临的土地,蘋洲也成为永州学子心中的圣地。据载,蘋洲可能旧有书院,但早已破败不堪、荒草稀疏。直至乾隆四年(1739年),一个叫眭文焕的零陵人,曾在江苏桃源(今泗阳)当过县令,他告老还乡后,在家乡建造府第,准备定居下来。一天,他和儿子眭日培登上蘋洲,被眼前奇丽的风光震撼,进士出身的眭文焕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读书之所,于是决定造福桑梓,倾其所有,修建蘋洲书院,招本邑士子入学。可是,琅琅的读书声只飘香了十几年,就戛然而止。某一天,山洪暴发,把院舍房屋冲毁得七零八落。
多少年过去了。光绪十一年(1885年),又一个零陵人出现了,这个人不是读书人,而是武举出身的武将,他叫王德榜。
王德榜是抗法名将,虽战功赫赫,地位显赫,但因胸无点墨屡让人嘲讽,苦不堪言。一次回乡暂居期间,他登蘋岛时突然茅塞顿开:我读书少,何不在此办学,让子孙和乡亲多读书、读好书呢?
于是尽散家财全力办学,但因财力有限,左右为难。焦头烂额之际,王德榜突然想到亲家席宝田,何不邀他?席宝田是大名鼎鼎的湘军猛将,也是零陵人。席宝田一听,抚掌大笑:妙哉!此乃千秋功业也。三个字:必须干!
两个行伍出身的粗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
要办就办出特色,要办就办出档次!办书院没有好山长是不行的。请谁出任山长?这是个问题。
此时,王德榜和席宝田心照不宣想到了同一个人。谁?周崇傅。
周崇傅何许人也?牛人!乃宋代理学鼻祖周敦颐后裔。
周敦颐(1017-1073),道州人,又名周元皓,字茂叔,原名周敦实,世称濂溪先生。他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更是杰出的教育家。
周子宦海沉浮三十年,一直把教育事业作为毕生的事业,在郴州任县令时,首倡办学,作《修学记》;到邵州任职建学馆,亲自主持开学典礼。而在他的故乡道州,“里中人言学,永、道间多亲炙其教”,担起了标杆之责。而他一篇千古奇文《爱莲说》,就更不用说了,莲香四海,纵横文坛。
后来,宋室南迁,文化中心南移,大批理学大儒进入湖南,建立书院,开坛授课。胡国安隐居衡山,创立碧泉书社,儿子胡宏继承父业,将碧泉书社扩建成碧泉书院。张栻建立城南书院,“朱张会讲”成为千年佳话……而很多地方相继也修建了濂溪书院。周崇傅作为周子后人,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编修,作为军需官随左宗棠进军天山南北、收复新疆、整饬盐纲。他饱读诗书、德高望重,功成名就后激流勇退,归隐家乡零陵。
重建蘋洲书院,于周崇傅而言早有此意;发扬光大先祖周子的理学之光,周崇傅做梦都想。当王、席二位将军策马叩门拜访时,周崇傅在富家桥周家大院大开中门,盛情迎接;他不仅爽快应允,还邀约本邑士绅黎宜轩、何子安等人一起倾囊相助。
光绪十三年(1887年),蘋洲书院一经落成便通告八县考送生员入院讲习,每名生员均可获得生活津贴。为备科举考试,书院教学内容主要为攻读经史、研习时文。作为首任山长,周崇傅督学甚严,敦品励学,执教数年后,才德出群之人辈出。光绪十五年(1889年)湖南乡试,蘋洲书院有8人考取贡生,名动一时,传为佳话。自此,永州八县学子始有深造之所,文风亦为之一振。
是的,正是因为许多像周崇傅这般不慕功名利禄,有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的大儒们,才成就了蘋洲书院后来的兴盛。
清末民初,在废科举、兴学校的背景下,蘋洲书院改为蘋洲中学。中国共产党主要创始人和早期领导人之一、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李达,著名中国文学史、思想史研究专家谭丕模,革命烈士蒋毓华、唐克、舒翼、唐鉴等曾求学于此。群星闪耀潇湘大地,蘋洲中学起着不可磨灭的作用。
三
30多年前,我曾求学于零陵西山。多少次,我寻访柳子踪迹;多少次,我流连霞客渡口;多少次,我登临蘋洲书院。多少次,我感叹着历史的厚重,呼吸着文化的气息,惊叹着潇湘二水的深情相拥。
上次,我是陪着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2023中国(永州)山水散文节的一行文学大咖上岛的。我们从柳子街下老码头黄叶古渡,登上一条小邮轮,沿潇水顺流而下,北行大约4公里水路,不到七八分钟光景就到了蘋洲书院。
上得岛来,满眼青翠掩映着一处黛瓦白墙、古色古香的仿古院落。抬头可见山门匾额书有“潇湘”,楹联刻着南朝柳恽《江南曲》中的名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此联乃当代著名书法家沈鹏所书,其笔风干枯,线条瘦硬,老辣奔放,自成一格。这是吟诵潇湘的优美诗句,昭示着书院与潇湘的相互润养以及深远的内涵。
我不禁想起岳麓书院的一副名联来,那是清末文豪王闿运所作:“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从中可见,蘋洲书院与岳麓书院南北呼应,一衣带水,一脉相承,源远流长。
从学术的本源和流派来俯视,以三江借喻,潇水支脉濂溪喻道州周敦颐,湘水喻湖湘学,长江喻理学,意谓理学皆发祥于周子。湖湘文化精神的大端,脉络尽现。如今,我终于找到创建只有284年历史的蘋洲书院能成为湖湘四大书院的原因了。
望向正门,上面高悬“蘋洲书院”匾额,字体苍劲有力,正大气象。两侧楹联“南风之熏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归清弦”,出自唐人小说所载张生梦舜抚琴的故事,彰显着舜文化对蘋洲书院的滋养。
进得门来,别有洞天,便是书法艺术长廊,名“永州印象”。这是当代书法碑林。石碑上的古诗词包括柳宗元的《江雪》,欧阳修的《咏零陵》等,都由当代书法家书写,再书刻到石碑上。这些石碑作品字体繁多,包括魏碑、楷书、行书、草书等,风格各异,气象万千。
天空还是千年的天空,潇湘还是唐宋的潇湘。重修的蘋洲书院依旧文风浩荡:祭祀、讲坛、教学。我们走在青石古砖铺就的路上,穿过迂回曲折的走廊,金桂仿佛依旧扑鼻,书声仿佛依旧琅琅。
此刻,烟雨中的蘋岛宛若清水芙蓉,又仿佛一个少女在一片轻轻摇曳的荷叶上翩翩起舞。北宋大画家宋迪画过一幅画,名叫《潇湘夜雨》,后来成了“潇湘八景”之首。夜雨落在潇湘,每一滴都是诗情画意。只有这样的潇湘,才是独一无二的潇湘。这时的潇湘,不只是地理概念的潇湘,而是艺术的潇湘、文学的潇湘、哲学的潇湘。潇湘,甚至成为了美学的一种符号。
“潇湘文波连四海,就此能悟,道在两仪太极;浮岛秋月映万川,于斯便知,学须一理殊分”。当夜幕降临,我想起蘋洲书院这一名联时,似有所悟。就会想起萍洲春涨,风吹叶动,雨打芭蕉……我多想像古人一样沐浴更衣,着一身青衫,焚香悟道,手捧黄卷。潇湘夜雨读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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