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又华
在天朗气清、稻菽飘香的迷人秋色里,我们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用10个连版、10个主视频以及系列预热报道和后续报道,陪亲爱的读者、网友们走过了十个“文学里的村庄”。
在此之前,因为疫情,这一报道从最初的策划到最终实施,竟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而我们采访的行踪,横跨万里中国,从长江到黄河,从渤海之滨到太行山上,从黄土高坡到江南水乡,从湘西边城到秦岭古镇,从吕梁山到洞庭湖,从清溪到漫水……这一走,就从夏天走到了秋天。
这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个中甘苦,难以尽言。
然而,当这段旅程结束,蓦然回首,发现时间依然是如此迫遽,行色依然是如此匆匆。其实世间行旅,大抵如此——每次放下行囊,回看过往,不都是短暂的吗?
不过虽然短暂,却在我们心里留下了悠长的回味。不知读者、网友诸君感觉如何,就我们而言,这确乎是一段辛苦而美妙的旅程。值得在此说说我们的诸多感触和心路历程。
(一)
“文学里的村庄”!回想策划创意之初,这个如电光石火“蹦”出来的词组曾令我们心中怦然。
这些年,我们的采访报道曾踏足湖南不少的乡村,我们看到,党的十八大以来,国家的脱贫攻坚战,使广大农村彻底告别了贫困,乡村面貌焕然一新,而正在实施的乡村振兴战略,又在催生乡村新的蝶变。如果把时间拉长到一百年,中国农村的沧桑巨变,堪称一幅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画卷。
如何在新闻报道中将这一幅画卷作史诗性的呈现?我们想到了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
乡土中国,是最大的中国;百年巨变,乡村是最鲜活的现场。透过中国乡土文学,可以对百年乡土中国作一次深情的回望。那些优秀的、伟大的乡土文学作家们,用深切的体察、深邃的思考、细腻的笔触,通过一个个曲折婉转、扣人心弦的故事,描摹了百年乡土中国的历史变迁,讲述了一方方乡村土地上普通劳动者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他们的苦痛、挣扎、奋斗与希望……
参照中国乡土文学代表性作家笔下的“文学原乡”,对应它们今天发生的惊人变化,无疑是记录中国百年乡村巨变的最好范本。而这些文学原乡,对于读者来说,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村庄。
我们感到,走进这些文学原乡,用心去观察、感受、聆听、记录、拍摄,是一件非常有趣和有意义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让我们颇费踌躇。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作家灿若星辰,该选哪些作家笔下的村庄呢?在做了一番比较扎实的“功课”后,我们确定了这样几条入选“原则”:1.作家本人的名望,应是公认的大家或获“茅奖”“鲁奖”的作家,在中国文坛有着广泛的影响。2.百年中每个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品。3.作品与作家的故乡或文学原乡有紧密的联系。4.故乡因为作家本人或作品发生了巨变。5.同一省份,不宜过多。
最终,我们选定了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边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周立波的“清溪村”、李佩甫的林州红旗渠、路遥的“双水村”、马烽的“贾家庄”、贾平凹的“清风街”、韩少功的“汨罗八景”、王跃文的“漫水村”等十地作为我们的采访报道对象。
这样,我们只能很遗憾地“错过”了其他一批优秀的乡土文学作家——孙犁、赵树理、柳青、丁玲、莫应丰、陈忠实、阿来、迟子建、刘震云……
(二)
这个系列报道,从采访、写作、拍摄到剪辑、刊播、推广,我们始终抱着临深履薄的庄敬之心。千里辗转舟车劳顿、深夜青灯下的琢磨苦吟等等自不必多提,那是媒体人的本分与日常,熬人的是压在心头的那份沉重。
我们生怕辜负了这些我们尊敬心仪的作家。我们的报道,理应体现出对作家与其作品较准确与深入的理解,理应透露出作家的思想、情感与其文字的精妙,理应较清晰地呈现作家与故土的那份相互呼应、相互成就、“双向奔赴”的脉络和历程,理应较丰满地展示这些文学原乡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与今昔巨变。
我们生怕辜负了尊敬的读者、网友们,在这个信息爆炸、人人对每天的海量信息目不暇接的时代,我们推出这样大篇幅、长时段的报道,劳烦大家耗费宝贵的时间,理应提供较丰实、丰富、丰厚的内容。好比我们架起大势子请客,不能只囫囵端出几瓶淡酒、几个薄菜了事。我们希望端出的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大餐。
我们也生怕辜负了策划推出这组报道的初衷。我们的初衷是什么呢?正如前面所说,就是期望通过我们的行进式采访、沉浸式体验,通过这一个立体组合式融媒体系列报道,透过这10个代表性村庄的历史性变迁,特别是近十余年来的变化,构筑起一幅波澜壮阔、致敬时代的新“山乡巨变”图景。因此,我们的报道理当有较为宏阔的视野、结构和历史纵深,理当有尽可能丰富鲜活的场景、细节、人物。
当然,除此之外,我们也还有其他的期待。
(三)
我们的采访团队都是怀着一种文学朝圣者般的心情走进作家们的故乡的。
在鲁迅外婆家,听导游介绍少年鲁迅在家道中落时忍辱负重扛起家庭的重担,生活坎坷却心中贮满了对故土对国家博大深沉的爱恋;在路遥纪念馆和路遥文苑,观看路遥生平和他艰辛的文学路程;在贾家庄和红旗渠,听那一代人舍生忘死战天斗地的故事;在汨罗八景听乡亲们讲“韩爹”造福乡邻的过往;在漫水听王跃文讲述先辈们平凡而英勇的事迹……我们一次次心潮起伏,我们中的80后、90后记者更是一个个泪水盈睫。
我们知道,这些中国乡土文学的代表性作家的文字,浸润了一代代读者的心灵,他们笔下的文学原乡,构筑了千千万万读者共同的乡愁。
感谢这次报道,让我们重温经典。我们重拾了那种感觉:经典文学作品的阅读,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幸福的事情啊!
在庸庸碌碌的风尘奔波里,在每天从早到晚显烁的手机屏幕里,在废寝忘食的碎片化阅读习惯里,我们中的许多人渐渐远离了那种感觉。日深月久,我们成了在泡沫化的信息大海里载沉载浮的“躯壳”——似乎忘了:生命需要一种“质感”,心灵需要一种自我观照,头脑需要一方自由的天空,精神需要一片宁静的栖园,生活真的需要一点“诗和远方”。
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的报道唤起了许多人对文学的热爱。在全网到目前为止5亿多次的点击里,在无数热情洋溢的回帖里,我们听到了那种因文学而激动的青春的心跳。
是啊!优秀的作家们,用他们美妙的文字,构筑了一个多么广大丰茂的世界!我们应当走进这个自由的王国,去畅想、去神游。我们期望,通过“文学里的村庄”之旅,能够唤醒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文学梦,更多的人能够重温经典,走近文学,走近作家,走近那些有趣的、杰出的、伟大的灵魂。我们也期望,我们的报道能够吸引更多的人去往这些文学的原乡,去感受,去体验。
(四)
这是一个令我们心潮澎湃的夏秋。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团队的一个个报道小组,横跨大半个中国,日夜兼程,奔赴在赶往“文学村庄”的路上。在村里,我们也是马不停蹄,夙兴夜寐。
热切的期待,喜出望外的惊奇,巨大而持久的感动,一直鼓荡在我们胸中。
伟大的脱贫攻坚战、乡村振兴战略,彻底改写了中国农民的命运和中国乡村的面貌,使每一个走进今日乡村的城里人都会感到欣喜和鼓舞。而这些“文学里的村庄”的时代巨变,尤其令我们感动。因为,文学经典对过去的书写,使得这些村庄的变化,有了一种特别的历史“景深”。仿佛交响曲《红旗颂》中那段如泣如诉、低回婉转的旋律——那是对民族深重苦难、先烈们奋斗牺牲的深情追溯。
“鲁镇”上空“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故乡》里让“我”觉得十分悲凉的“没有一些活气”的萧索,祥林嫂、闰土们悲苦的命运;《边城》平静岁月里那一缕隐忍的张皇、惆怅与哀伤;贾家庄盐碱地里的恓惶,干旱林州的困苦,清风街的落寞,“双水村”孙少安、孙少平们的苦难,以及他们的奋斗与热望……这些,都是让万千读者难以释怀的牵念。
而今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苦难早已远离、在新的时代焕然一新的现代化村庄:山清水秀的优美环境,村民平静、富足、红火的生活,一处处充满创意的文旅景点以及热火朝天的项目建设……映衬着长长的历史景深,愈加显得熠熠生辉,更让人对这些村庄更美好的未来生出无限的遐想。
在这些村庄,我们也切身感受到了文学的力量。也许在一定的时间里,作家们非凡的文字,只是埋在一方土地下的潜流,而新时代的浩荡东风,使得这潜藏的文学力量喷发出了轰然的时代回响。
作家们用他们的文学经典点亮了自己的家乡——他们的名字、创作经历和故事,以及他们的作品,成了当地最大最亮的文旅IP——
绍兴游,因鲁迅和他的文学作品而有了浓郁的令人回味无穷的“文学的味道”;湘西那方美丽的山水,因为沈从文和他的《边城》,而流淌着特别的诗意;诺奖作家莫言,催生出高密“东北乡”以及高密城乡品类丰富的红红火火的红高粱产业;贾平凹一部《秦腔》,“唱”活了一个沉寂的小镇——棣花古镇,成了4A级景区;路遥《平凡的世界》,使延川、清涧两个不同地市的两处村庄,成为文学爱好者“朝圣”的殿堂;凭一部电影和一支配曲《人说山西好风光》,马烽和他的贾家庄成为今日一方文学艺术的重镇;李佩甫的一部电视连续剧,吸引着无数的人们赶赴太行山下,去瞻仰那个民族精神的高地;周立波的美丽文字,浸润着他故乡的土地,使之成了今日游人争相前往的“山乡巨变第一村”和“当代文学之乡”;韩少功一部散文名著和他的躬身实践,使汨罗群山深处的穷乡僻壤成了现代化的世外桃源;王跃文的一部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为他故乡的村庄平添历史的厚重和盎然的文气。
我们期望着,我们的这组报道能够给更多的村庄以启示:在新时代的乡村振兴中,如何借助文学和文化的力量,以文兴旅,以文兴村。
走出了著名作家的村庄是有幸的,没有出产作家的村庄也无需“望邻兴叹”。乡土中国五千年历史,给每寸土地都流衍下了绵长的文脉,善于和巧于挖掘,都可以找到文化的宝藏。我们相信,在习近平文化思想指引下,新时代的中国乡村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文化的创意、越来越浓的文化的味道。
(五)
“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记得住乡愁。”
“乡愁”,是中华文明的密码,是中国人心中隐秘的精神图腾。中国飞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极大地改变了城乡人口结构。但不管怎么变化,我们精神的根还扎在土地深处。且不论从实际方面看,没有农村的现代化就没有整个中国的现代化;单就精神层面而言,全体中国人都离不开乡村,离不开那缕乡愁。
记录和书写今天时代的乡愁,依然是文学的使命。
行走在“文学里的村庄”,我们常常在沉思一个问题:今天,已基本步入现代化的农村,那里的乡愁,其内涵和形式有了怎样的流变?我们的文学该怎样书写乡村,书写乡愁?
中国乡土文学的经典之作,大多产生于传统农耕时代,或者,主要以传统农耕生活为小说故事主要发生场域。他们的作者,无一例外都是从乡土走出的作家,与故土有着深切的血肉联系——因此才说,故乡是作家的心灵出发地,是作家的文学出发地。今天,乡村的生产方式变了、生活形态变了,新一代作家的人生轨迹也变了。那么,对于新时代的乡土文学我们该有怎样的寄望?作家该以怎样的姿态进入乡村,书写乡愁?还会出现描写现代乡村的文学经典吗?
优秀的文学作品一定有对时代大势的深刻洞见,对人物命运的深切关怀,以及直面生活矛盾冲突、人物内心矛盾冲突的勇气。今天的村庄,最热切的呼唤是什么?是人的回归、人才的回归、“热闹”生活的回归,是文化的兴盛和传统乡村生活的复兴。曾经有一段时间,城市化工业化的大潮把许许多多的村庄冲刷得人走地空,像裸露的河床。而在这些“文学里的村庄”,我们看到了乡土文化复兴的蓬勃之势,看到了伴随现代化物质文明而来的乡村文化繁荣的崭新气象和希望。
今年是鲁迅《呐喊》出版百年,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也正好走过百年历史。在新的百年,“文学里的村庄”该怎样书写续篇,就像我们采访的那些作家和作品一样,给人以温暖、启迪、信心和力量,给轰轰烈烈的乡村振兴以澎湃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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