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上的水祭屈原仪式。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辜鹏博摄
屈原塑像。陈金华摄(湖南图片库)
蔡勋建
一
每次到墨山,我都习惯地朝上仰望。其实这山并不高,不必要那么高高地抬望眼。我是在仰望,或者说远眺一个人,一个先秦时期的大诗人。我心里不止一次地自问:他真的来过玄石山吗?
《华容县志》“概述”开篇有云:“汉代,华容景物已为外人所乐道,大经学家、文学家刘向就在此留下他的足迹、诗句”,其根据就是刘向《九叹·逢纷》中的“驰余车兮玄石,步余马兮洞庭”诗句。玄石,即吾邑华容境内墨山。
其实,这种说法我未敢苟同。我想说的是,刘向未必到了墨山,而屈原倒真是极有可能到过玄石山。这有点像后来写《岳阳楼记》的范仲淹并没到过岳阳楼。
我的质疑还得从“驰余车兮玄石,步余马兮洞庭”诗句说起,这两句诗源于刘向《九叹·逢纷》,故亦可谓出自《楚辞》。《楚辞》是屈原创造的一种诗体,作品运用楚地的文学样式、方言声韵,叙写楚地的山川人物、历史风情,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西汉时,刘向把屈原的作品及宋玉等人“承袭屈赋”的作品编辑成集,名为《楚辞》。刘向辑录《楚辞》时,以诗人屈原的口吻,历数屈子之平生与抱负,写下了《九叹》。“驰余车兮玄石,步余马兮洞庭”,即出其首篇《逢纷》。逢纷者,遭遇乱世也。玄石山有幸,见证了屈子思念故国、无力报国的仰天长啸,也让刘向等许多文人骚客大豁吟眸。
墨山闻名久远。因山石灰黑,故名墨山,又名玄石山,其主峰海拔不足200米。宋代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却让蕞尔墨山青史留名。其载:“玄石山,《楚辞》云:‘驰余车于玄石’,又云:‘步余马于洞庭’,是也。”这是古远年代纸写笔载的与屈原相关的“证词”。我深以为荣,墨山虽小,却与一颗伟大的灵魂结缘相拥。想当年三闾大夫屈原被放逐今沅湘一带,在楚地披发行吟,涉足楚地山川,叙写楚地人物风情。漭漭洞庭,在其眼底;泼黛墨山,在其足下。
从此,墨山在我心中有了一种仰之弥高的情愫。他可在玄石山下洞庭湖畔也曾遇见过渔父,那些扳罾撒网者?倘有此幸,我想我一定会看到玄石山的“墨泥”沾在屈子的车轮上,与诗人一道忧心愁惨、彷徨山泽、行吟远游……屈原最终还是要往汨罗江去的,他留给我的一定会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二
吾邑本楚地,晚生亦楚人。作为同国,在下与屈子相距两千三百岁。但我们的精神思想相距很近,准确地说,是屈子的精神思想影响着我们。
有一次,华容县历史文化研究会江良发会长对我说,屈原入住过章华台。他的判断根据是《楚辞》中的一些文字表述及当时的时代背景、章华台的存世状态以及相关文献反映的历史事实。譬如屈原《招魂》中,有“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这里的“梦”即云梦泽,这一带是楚国的大猎场,地跨大江南北。而章华台就建在“泽”畔。由此判断,屈原放逐前,曾追随楚怀王来云梦泽狩猎,只可能入住章华台。又如屈原《远游》中,有“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章华台又名楚王台,此“南巢”可能指此。再如刘向追寻屈原足迹,写下《九叹》,中有“驰余车兮玄石,步余马兮洞庭。平明发兮苍梧,夕投宿兮石城”,石城即章华台,此亦指住在章华台。
我回家赶紧找出屈子原著来读,良久,我亦深以为然。为此,我几次去华容县城东北郊的章华台遗址踏访。
章华台还名三休台、细腰宫。春秋鲁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楚灵王在云梦泽狩猎区修建了一座行宫,形制巨大,气势恢宏,“举国营之,数年乃成”。作为历代楚王的别馆离宫,章华台建成后,不但成为楚王驻跸云梦泽畋猎游乐的逍遥场所,还是王族消遣醉生梦死的销魂之地。
很不幸,章华台没逃过阿房宫一样的厄运,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陷郢都,章华台也被付之一炬。从这个时间节点来看,那就是楚怀王为秦所拘、客死异国他乡,时在公元前299年,而章华台被毁于公元前278年,屈原放逐前曾“与王趋梦兮”,来云梦泽畋猎并住宿章华台,在时空上都没有问题。
当然,屈原是否到过章华台,这自然是史家特别是屈学家们探索之事,我只是斗胆据此揣度。我心里固执地认为,屈原一定来过章华台的。我仿佛看到他握管拊简沉毅凝重地写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体察民情,关心民间疾苦;“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他主张美政,重视人民的利益和作用;“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他提倡周密慎重,省视治理百姓的政策标准;“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追求真理,坚强不屈……我仿佛看到他头颅昂起、两眼俯视,一副悲悯的样子。
三
十多年前,华容河里龙舟桡动,鼓声震江,我一度产生要去汨罗江拜谒屈原的强烈冲动。朋友说,为什么不去秭归呢?那可是屈原故里、发祥之地。我坚持选择了去汨罗江,对屈老爷子作一次灵魂访问。一个人,生不可能轰轰烈烈,死却可以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那年五月底,汨罗江里龙舟早已偃旗息鼓,粽子业已成为鱼们腹中养料。汨罗江是一条很怪的河流,几次向西,然后朝北,注入洞庭。汨罗江是一条很血性很有个性的河流,她养育了古今多少志士仁人!“宁赴湘流”,屈原做到了。“伏清白以死直”,他践诺了。我清楚地记得,屈原曾经对渔父说:“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他坚持不能让清白无比的身体,沾染上污秽不堪的外物。所以,即便是死——怀石沉沙,也不入俗流。
屈原经历过楚威王、楚怀王、楚顷襄王三代帝王,特别是楚怀王继位早期,他深得其信任,当过左徒、三闾大夫,兼管内政外交大事。他被楚怀王时而亲近,时而疏远,一会儿重用使国,一会儿罢黜放逐。在他六十二岁的人生中,他被三次流放近二十年,几近生涯的三分之一。尤其是第二次被流放到江南长达十六年,尽管孤身漂泊,戴罪流浪,他仍自认朝廷宗臣,对社稷危亡、生灵涂炭念念不忘,“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
走在汨罗江边,江流汤汤,我总觉得河谷前头有一个人影在踽踽独行,长歌当哭:“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成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这是太史公司马迁啊,谁曾见司马公笔端如此饱含深情,行文如此幽抑哀婉?是的,能让司马公这般感佩如此动容亲赴凭吊者不多也!我想司马公与屈子一样,也是才高气盛,也是因忠遭难,惺惺相惜也!
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屈原最后一次只身来到汨罗江边,走到一个叫罗渊的地方,他只有抱石沉江,以自己的生命报国殉道。我隐约看到屈公一步步走向罗渊深处,沧浪之水慢慢没过双膝,浸入身躯,漫上颈项,直至他那颗高昂的头颅,最后那头颅居然成为水面上的一“横”,就这样让无情的江水渐渐淹没……
我徒步上了汨罗山。汨罗山满山疯长的艾蒿、牡荆,好不葳蕤,在熏风中摇曳。我来到“故楚三闾大夫之墓”前,据说这是汨罗山中十二座疑冢中最为壮观的一座,墓高六米,底径三十米左右。屈原墓碑为清朝同治年间刊立。5月的艳阳照射在屈原的墓碑上,斑驳陆离。屈原的墓碑有说法。据唐杜佑《通典》记载:屈原冢有石碑,文为“楚放臣屈大夫之墓”,后来碑佚。这是说,此前唐人曾为屈原刊立墓碑。年代遥远,唐碑无存。然同一个人,两款墓碑,一个称“楚放臣”,一个谓“故楚三闾大夫”,我看到了刊立者的感情倾斜与态度认同。我更喜欢清碑,因为它让我更容易想起也是当代中学生都能耳熟能详的“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的“楚三闾大夫”,前者让我想起那个日日跣足涉江、北望故国的“楚放臣”。
我采来一把艾蒿和牡荆,恭敬地放在碑前。艾蒿是端午节人们必采之物,而牡荆,在周时它的名字就叫“楚”啊!
四
多年来,我一直关注着有关屈原的诗画,尤其是画。“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许多屈子的画像纵然不写上他的名字,人们也可以立马认出那就是屈原。从峨冠博带、仗剑抱简、衣袂飘飘,到蓬头垢面、披发跣足,行吟大泽;从庙堂之上,到江湖之远……我发现他总是头颅高昂,目视远方,保持着一种“天问”的姿态。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人只有高昂着头,才能看得更高更远;只有“倔”起头颅,才能保持清醒,无所畏惧。
这些都是纸上的屈子,是艺术家们心中的屈原。一个头颅高昂、气宇轩昂、忧国忧民、仰天长啸的屈原活在人们心里。这是一种集体解读,集体写意,集体致敬,集体仰望。
我不知世上有多少河流,又有多少河流曾经接纳安顿过伟大的灵魂?但我知道有一些河流是从人们心里流过的。我时常伫立自家楼头纵目远眺,目光越过古章华台遗址,越过墨山,越过洞庭湖,直抵东南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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