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永顺县芙蓉镇河畔社区多举措化解基层矛盾纠纷，助力古镇焕新。（资料图片）本版照片均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李健摄

12月11日，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中心。

12月12日，保靖县复兴镇甘溪村村规民约。

12月12日，保靖县复兴镇甘溪村，村民围坐在一起商讨村集体经济年底分红事宜。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蒙志军王为薇李翔张颐佳

【题记】

一路向西，山势渐陡，隧桥相连。

记者此行的目的地，是地处武陵山区中心腹地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这里，曾是湖南贫困程度最深的地区。

基层治理，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技术命题，而是充满人文关怀的价值选择。当发达地区以尖端数字技术推进治理现代化时，这个财政并不丰裕的少数民族自治州，却以一套独具特色的治理哲学，交出了一份温暖的答卷。

当山水间的人们，将算法的精准嵌入人情的脉络，用网格的明晰安顿流动的复杂，以专业的理性弥合矛盾的沟壑，善治，便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最坚实的力量。

【蹲点观察】

1．“最后5米防线”

12月11日，上午8:30。湘西州综治中心的大厅里，只有寥寥几人。

接待窗口的工作人员默默地整理文档，电话铃声偶有响起。

见我们面露疑惑，中心主任宋睿笑了：“现在大多数矛盾都在村、社区一级化解了，我们这儿反倒门庭冷落了。”

“今年，75%的矛盾在乡、村两级就地化解了，另外23%的矛盾在县一级终结，最终流转到州一级的只有2%。”宋睿说。

其实，湘西的治理压力并不小。多民族聚居、大量的留守群体，加上“家丑不外扬”等传统观念的影响，婚恋家庭、邻里纠纷占比高达44.9%。

矛盾如何化解在基层？我们前往永顺县探访。

县政务服务中心三楼，离婚登记室门口，排着队。隔壁，婚姻家庭调解工作室的门，敞开着。

一对年轻夫妻吵嚷着冲进登记室，“不过了！马上离！”

调解员彭继明起身，跟进去，轻轻拍男人的肩：“兄弟，隔壁喝杯茶，就5分钟。”

男人瞪眼：“你谁？”

“调解员。聊完，再要离我绝不拦。”彭继明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清晰。

工作室里，夫妻俩继续吵：嫌公婆啰嗦、怨丈夫不顾家、恨妻子乱花钱……彭继明只是听，偶尔插一句：“孩子几岁？”“离了跟谁？”

等夫妻俩吵累，他才开口：“离婚，10分钟办妥。但孩子一辈子没完整家，你们一辈子心上有道疤，值吗？”

丈夫摸出烟，妻子低头抠指甲。

“这样，你们先分开，单独跟我聊。”彭继明说。

这是他的方法：分别倾听，找到症结。往往，症结不在婚姻本身，而在债务、婆媳关系或工作压力。

“赌气来离的，占一半以上。”彭继明告诉我们。他在这里5年，调解2236对，成功率99.6%，近半夫妻和好如初。

许多地方的婚姻调解工作室都进驻综治中心了，但彭继明和同事，却“死守”在离婚登记室隔壁。

工作室距离婚窗口仅5米，被他称为“最后5米防线”。

“别小看这‘最后5米防线’。很多矛盾，早发现，一杯茶就能化解；拖晚了，一座山都难搬。”说着，他打开一本卷宗：两兄弟娶了两姊妹，结果两对夫妻同时闹离婚，男方还扬言动刀子。调解员深挖发现，矛盾根源竟是兄弟俩的宅基地纠纷。

“我们联合司法所、村委会，把地界重新量清、划明。地的问题解决了，一对和平分手，另一对牵手回家。”彭继明说。

以家事“微治理”，促进社会“大平安”，永顺县将一张“网”织得很密：县里有婚调委，乡镇有工作站，村（社区）有调解室。基层妇联执委、志愿者成为“前哨”，建立“日报告、周推送、月排查”机制。

傍晚，彭继明下班前，一对曾被他劝和的年轻夫妻特意送来喜糖。他笑纳，叮嘱：“好好过，勺子总会碰锅沿，碰坏了，修修就行。”

走廊安静下来。离婚登记室的门关了，调解室的灯箱始终亮着。

那光不耀眼，却暖。

2．古樟树下“约”出同心圆

治理的智慧，同样在乡土社会中生发。

保靖县复兴镇甘溪村，甘溪河绕村而过。

村委会外墙的公示栏里，最显眼的，是两份村规民约，红字是“红十条”，蓝字是“蓝十条”。

旁边一棵古樟树下，几个老人坐在石凳上，谈笑风生。

“找谁？”一位身穿旧军装、精神矍铄的老人见到我们，站起身。

老人名叫张声军，90岁，老党员。了解来意后，他热情地向我们介绍：“红的是倡导，孝老爱亲、勤劳致富。蓝的是禁令，不准赌博、不准乱扔垃圾。”

老人的手指缓缓划过：“每一条，都是我们自己举手定的。”

“怎么定？”

“开院坝会！天黑后，全村人聚在晒谷坪，工作队把初稿一念，大家吵。”他模仿着，“有人说，‘不准整无事酒？那我娃结婚咋办？’工作队就问，‘那你说，多少桌合适？’大家争，最后定下，红白喜事不超过20桌。”

老人还告诉我们一件事。

2021年底，村里要拓宽主路，涉及17户村民的院墙、偏房。

开大会，图纸挂出来。工作队员说：“路宽了，车好进，货好出，大家受益，但需要有人让地。”

现场沉默几分钟。一个声音响起：“我家墙根让3尺，不要钱。”接着是第2个、第3个……17户，没要一分钱补偿。

“想得通？”

“咋想不通？路好了，我儿子运脐橙的货车能直接开到家门口。算大账嘛！”老人顿了顿，“以前不是这样。37个姓，谁也不服谁。后来，让大家坐下来，都发表意见，道理就越辩越明。现在开会，抢话筒。”

漫步甘溪村，山上的脐橙园金黄点点。村支书刘宏霞告诉我们，村里成立了股份经济合作社，去年收入180万元，户均分红近8000元。

“你看那个农家乐。”刘宏霞指着河边一栋小木楼，“最早没人敢入股。几个村干部把自家房子押上，做给大家看。现在，想入股得排队。”

傍晚，古樟树下人多了起来。村委会的灯亮了，正在讨论明年是否建果品加工厂。

走进会场，听到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不能光卖鲜果，要搞深加工”“品牌要打响，建议叫‘甘溪红’”“电商直播也要学”……

没有套话，全是干货。

临别时，刘宏霞拉住我们：“记者同志，你说，‘主人翁’是啥？我觉得，就像村里的这棵老樟树——根扎得深，枝叶自己长。”

3．社区里的“红黄蓝”

从田园跨入市井，基层治理又是另一番图景。

保靖县城迁陵镇花井社区，位于城乡接合部，自建房与商品楼犬牙交错，幼儿园、创业园、学校、酒店杂处其间，人口流动频繁，治理场景复杂。

社区综治专干彭月圆带我们走进一间办公室。大屏幕上，一张电子地图格外醒目：辖区1202栋共5527套房屋，分别被标上了红、黄、蓝三色。

“这不是简单的三种颜色，而是风险的‘热力图’。”彭月圆介绍，“红色代表出租房，人员流动大，每月必访；黄色代表空置房，两月一查，严防消防隐患和非法入侵；蓝色代表自住房，进行常态服务。”

“颜色不同，管法不同。2023年以来，社区实现了无治安案件、无民转刑、无命案的‘三无’目标。”正说着，社区辅警徐柏江巡逻回来。曾是外卖员的他，咧嘴笑着：“哪条巷子多深，哪栋楼几层，我门儿清。走，带你们去转转。”

在一栋红标楼前停下，他熟稔地敲门。

“小刘，最近夜班还那么晚？”徐柏江边问边登记。

“徐哥，我换白班了。”

“好，注意用电安全。”

走到一处老旧小区，几位戴红袖标的老人正在聊天。他们是“平安联防员”。

在保靖，治理的“眼”和“手”，延伸到了街头巷尾。在“警力有限、民力无穷”的思路下，全县构建了一支2379人的平安联防员队伍，成员包括外卖员、保洁员、出租车司机、护林员等。

“我们是‘移动探头’。”一位老伯说，“看见陌生人多问一句，闻到煤气味多敲次门。去年夏天，就有一个外卖小哥闻味报警，救了一屋人。”

联防员上门，不光登记信息，还问“孩子上学有啥困难？”“工作顺不顺心？”有对夫妻吵架，他们上门劝和，还帮男的介绍了工作。叩开的不只是居民的门扉，更是老百姓的心扉。人心暖了，事就少了。

“我们投在这支队伍上的每一分钱，都比事后处置恶性事件的代价要小得多。”保靖县委书记周建武算了一笔账：县里每年统筹数十万元资金，用于队伍的培训和激励。带来的回报也是显著的，2023年以来，全县命案零发生，刑事、治安案件同比显著下降，交通亡人事故同比下降50%。

傍晚，我们随徐柏江夜巡。巷口烧烤摊烟雾缭绕，他停下来提醒老板注意消防安全。路过一片待拆的“黄色”区，他用手电筒仔细照射空屋窗户。

“累吗？”

“累，但踏实。我知道每一扇门后的大致情况，知道街坊信我。这份踏实，以前送外卖时没有。”

社区的夜，生动而祥和。广场舞的旋律里，红黄蓝三色光点在电子地图上静静闪烁，如同有节奏的呼吸，更像无声的守望。

4．“刚柔并济”的智慧

基层治理，感知温度是前提，传递温度则需要方法。它要求治理者像高明的厨师，根据不同“食材”和需求，精心调配最适宜的“味道”。

12月12日下午，永顺经开区一栋厂房内，冷气混合着淡淡的果酸味扑面而来。

芙蓉法庭的法官、经开区管委会的工作人员、省人大代表刘万云，以及从福建赶来的果商朱老板，正围在一箱箱发黑变软的猕猴桃前。空气凝重，争论声在空旷的冷冻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8万斤，几乎是全损！这损失必须赔！”朱老板语气激动。冷库方代表则一脸为难：“存储条件我们都提供了，水果自身品质和后熟过程有风险，责任不能全归我们。”

这个场面，并非正式庭审，而是经开区管委会“吹哨”召集共议，芙蓉法庭主动介入的解纷现场。

2025年11月底，朱老板将采购的猕猴桃，存放在这处助农惠农的冻库后发生损坏。纠纷直接关系商户重大利益和地方营商声誉。

“光看表面没用，得定损、定责。”一直沉默观察的省人大代表刘万云开了口。他是当地猕猴桃产业专家，常通过法庭创新的“人大代表联络站”，参与辖区纠纷化解。

刘万云蹲下身，熟练地翻看几颗猕猴桃的果蒂和质地，“这部分是冻伤，那部分是后期软腐，情况不一样，损失要分层次评估。”

法庭请来的专业代表发声，瞬间将情绪化的争吵转变为具体细节的辩论。

法官和管委会人员趁势引导，将双方分开，依据刘万云提供的行业标准框架，逐项核算。调解出现转机。

“我们请来人大代表，不仅是为调解增加权威性，更是填补法律调解中经常出现的‘专业鸿沟’。”芙蓉法庭庭长王先礼说。

王先礼坦言，这类涉农纠纷暴露的困境，反向推动了治理思路的转变：法治护企，不能仅靠单一的法律手段，更需将政策、考核等刚性约束，与专业调解、情理疏导等柔性方式相结合，用群众认同的方式化解群众身边的矛盾，实现“刚柔并济”，实现治理力度与温度的平衡。

近3年来，仅刘万云代表参与调解的涉农纠纷就有139起，成功为281户农户化解矛盾，涉及标的金额达930万元。

王先礼感慨，一次公正高效的调解，托起的是一个商户的投资信心，夯实的是一条产业链的合作根基。

离开永顺时，暮色渐沉。芙蓉镇瀑布轰鸣，霓虹闪烁。基层治理的温度，就蕴藏在这万家灯火的守望之中。

这是一种让制度不再冰冷、让治理贴着地皮、让人心得以安放的温度。

这份温度，融化了隔阂的坚冰，滋养了信任的土壤，终将培育出一个既高效有序更充满温情的美好家园。

【改革启示】

以“数智”为针“乡土”为线，“绣”出善治新图景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委常委、州委政法委书记彭延敏

湘西州的探索表明，有效的基层治理，必须深度契合地域实际。作为民族地区与偏远山区，应以问题为导向，推动治理理念、方法与体系的创新。

治理理念上，坚持预防为主、前端介入。传统治理习惯于事后处置，成本高、效果有限。我们将有限资源精准投于预防端，这对于财政并不丰裕的湘西来说，是成本最优的治理选择。

治理方法上，推动刚柔并济、法理情统一。我们一方面健全制度框架，树立法治权威；另一方面充分借重乡贤、行业专家等社会力量的柔性疏导作用，用群众认同的方式化解群众身边的矛盾，实现了治理力度与温度的平衡。

治理体系上，实现线上赋能与线下办理高效协同。湘西平安建设信息化平台构建了基层社会治理的智慧“大脑”，而州县乡村四级综治中心规范化建设、实战化运行和网格化社会服务管理体系则延伸了治理的灵敏“手脚”，以更为规范的机制、更多力量的参与让治理变得更为高效。

治理目标上，追求安全稳定与发展活力的良性循环。治理的终极价值，在于为民造福、促进发展。从矛盾纠纷的源头化解到法治护企的具体案例，都揭示了一个道理：善治本身就是重要的公共产品与生产要素。安全稳定的社会秩序是发展的基石，而发展成果又进一步巩固治理根基。

湘西的实践说明，治理现代化没有固定范式，核心在于实事求是、系统创新。我们将继续深化符合地区特点的治理改革，为筑牢中国之治的基层基础贡献力量。